作者:李成,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国中心主任
采访:风雷 整理:娜娜
来源:全球眼(ID:globalwatch2015),已获授权
特朗普等于不确定性,他会带来什么冲击,各方严阵以待。而不久前,特朗普竞选官网刚刚公布了其政策框架,其中最引人注意、也是最可能引起强烈反弹的措施,可用“两破两立”来概括:
这是一个充满杂色的政策框架,无法单纯用“大社会、小政府”来概括,但其对奥巴马以往执政套路的颠覆则已相当明显,废除医保法案和建造隔离墙势必引起轩然大波。同时,特朗普的内阁名单也逐渐浮出水面,这位“局外人”总统势必也会带来执政团队的大换血,从政策到人员,激烈的博弈将在全方位上演。
接下来,美国将会经历一个高度不确定时期。“强人”特朗普会面对哪些阻力?他会把那些颠覆式的计划和承诺都兑现吗?如何看待特朗普上台对美国政商格局的冲击?知名中国问题专家、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心主任李成的观察和点评值得参考。
正文:
11月9日,西雅图的反特朗普示威集会。李成表示,有一半美国人反对特朗普,这种反对不会很快消失,而且有可能激化。
在美国国内,很多城市出现抗议集会。曾经反对特朗普的媒体如《纽约时报》日前发表社论继续批评当选总统,称其“挑战了美国政治的每一条准则”,该报社论表示:剧烈狂暴甚至是掉以轻心的变革欲望,“已将美国置于悬崖之上”。
为什么特朗普能获胜?特朗普会给世界带来怎样的冲击?就这些问题,全球眼专访了“全球第一智库”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约翰桑顿中心主任李成。
一、特朗普当选有三大原因
问:为什么特朗普能当选美国总统?
李成:特朗普当选,有三个主要原因。
第一就是他在两年前开始考虑竞选之后,通过前总统卡特的一位民调顾问,对美国民众做了一个大规模的调查,问美国民众他们最痛恨的是什么。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非常一致的,即美国民众最讨厌腐败。
主要是政府方面的腐败,包括政府行政官员、国会议员,以及华尔街这些大企业高管的腐败,还有媒体或者是其他一些部门的腐败,如美国体育界,像阿姆斯特朗这些运动员通过不正当的手段,通过对权力的滥用取得优势,为他们自己的利益服务,还包括教育界等等。
反腐败是他的一个非常明显的政纲。实际上他对邮件门、克林顿基金会的攻击都是围绕着反腐败进行的。
特朗普当选总统后前一百天治国计划,里面有很大一部分内容是针对腐败的举措,包括取消美国国会参议员和众议员的无限任期制,对很多美国政府中的官员,比如说从政府退下来5年内不能从事游说工作的限制等等。
当然,特朗普这样一个强权的人,曾经扬言“不要再选了,就选我当总统”,他的民主观念非常薄弱,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能够解决腐败问题是存疑的。而且,估计他会让不少华尔街的前主管出任政府要职。这会更使人怀疑其攻击对手腐败是否只是其选举策略而已。
第二个原因,他利用了美国社会各界的不满,提出了很多与美国现行政策反其道而行之的做法,比如说反移民、反全球化、反公民权(包括女性权利、少数民族权利、弱势群体权利)、反精英。
而美国过去几十年甚至更长的时期里,这些政策都是美国的治国理念或价值观念的核心内容,这些他都反对,他反精英同时还反知识分子、反智。但是支持他激进政见的人并不是完全一致的,反全球化的人不一定反民权,反移民的人不一定反精英。
他就是用各种各样的政纲来吸引不同群体,从社会的各个阶层取得支持。但他也同时得罪了很多人,这是他以后将面临的一个问题。
第三个原因,他利用了美国中产阶级的萎缩,这个萎缩比较明显,实际上美国经济整体上还是非常强大的,但贫富差距越来越厉害。
很多人不了解,美国有45%的家庭拿不出400美元的存款, 其中包括了一部分中产阶级家庭, 所以中产阶级的不少人也都希望改变,尤其是针对各种各样的腐败或是贫富不均,他们的呼声很高,比如说Obamacare(奥巴马医保),这个政策的确帮助到了一些穷人,但是损害了中产阶级的利益。
对于有25000美元或者30000美元收入的家庭,算是穷还是富?但是Obamacare给他们造成了很大的负担,只有真正的穷人才能够享受。所以特朗普利用了各种群体的不满来支持他的政纲。
特朗普胜选后展现高姿态
二、社会的撕裂很难修复
问:“特朗普的时代”的到来,对美国意味着什么?
李成:美国会处在一个撕裂、分裂的状态,不仅共和党本身不会团结在他周围,实际上在他的政纲里有很多东西,包括取消国会参议员和众议员的任期制,会导致国会的很多人不支持他,包括共和党的人。更不用说反移民政策,这完全与美国的理念和利益相违背。
1980年代末,里根时代为了柏林墙的倒塌而欢呼,而今天特朗普的政纲理念就是要建立一个墨西哥隔离墙,这是非常非常可笑的。
美国如果没有墨西哥人的帮助,不会有自己的繁荣,有很多低下的工作是美国人不愿意干的。其移民政策不仅是针对比较底层的移民,也影响到很多高科技的人才,他们对特朗普的排外倾向很反感。对在美国的外国人进行的调查表明,其政策离心力非常大,因此美国各个阶层的群体都会有人反对它。
特朗普胜选后表示要修复社会的撕裂
在很多反对者眼里,特朗普就是一个种族主义者
示威者在特朗普大楼前焚烧美国国旗。特朗普的当选,让很多美国人感到迷茫
无论怎样,全国大约有一半的人会反对他,而且有一些人是非常强烈地反对他,包括非洲裔、墨西哥裔,很多知识分子,而这种反对不会那么快就消失,而且很有可能激化。这是美国国内的动荡的原因之一。
对于这种动荡不安,特朗普有两种办法来应对:第一种方法,他会很谨慎,给美国一段休养生息的时间;第二种方法的可能性更大一些,他许诺要大刀阔斧地改变很多东西,他可能通过一些建树性的东西来改变,这些建树性的改变可能会赢得一些民众的支持。
问:他的头一百天施政计划能落实吗?
李成:我觉得很难,非常难,有些事可以做成的,有些他马上做,比如TPP的谈判可能就不谈了,环境保护的投入不投了,他会终止 Obamacare了,上面这些可能马上做到。
但是是否能够重振美国经济,是不是会受到民众的大规模抗议和利益集团的阻拦,这些都是我们不知道的。
而且在外交方面,他没有经验,有经验的共和党大佬多数又不支持他,他做事情有时候非常专断。民调显示有超过60%的人,包括投他票的人都说他的脾气很糟糕,没有管理国家的行政能力。
三、一种声音是他得到了民心,另一种声音是失望。
问:特朗普在胜选演讲中表示,美国人民应该弥合创伤重新团结在一起。经历了如此激烈的选战,社会的撕裂能弥合吗?
李成:这是不可能的。因为这牵涉到价值观念的冲突,这个冲突非常激烈,不是用几句话,几个行动就能改变的。
两个人的鏖战,更多的是价值观念的冲突
与八年前的选举相比,八年前共和党和民主党都因奥巴马的获胜为美国感到骄傲,但现在,很多人认为美国正在走下坡路,而且觉得这是件非常糟糕的事情。2000年戈尔和小布什竞选总统的时候,大家对小布什并没有那么大的反感。
但对于特朗普来说,他的一些政策,包括反全球化、反移民、反民权都是很大的障碍,这些人不是同一批人,但是这群人尤其是美国的非洲裔以及受过教育的知识分子对这些东西是不会忘记的。
而对于反全球化政策,美国作为当今世界全球化获益最大的国家,反对全球化的政策,最后伤害的还是美国,这个情况是特朗普修复不了的。在短时间内,他的某些政策会得到一些人的支持,但是另外一些人会强烈反对。
四、他颠覆了美国的价值观
问:美国人选择特朗普,是选择了一个新方向?
李成:是,但是否是深思熟虑的理性选择,还是像英国脱欧一样,选完之后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这是一个问题。变化有时候是好事,有时候不见得是好事,这需要一个过程。
他对女性的攻击,对少数族裔的攻击,对伊斯兰教的攻击,在美国都是不允许的。如果你是一个教授或是一个公司的总裁,这样做会被解雇、撤职。但他居然通过这样的理念成为了总统,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讽刺么?!
特朗普即将进入承诺兑现期
问:特朗普要把他的那些颠覆式的计划和承诺都兑现,面临着怎样的挑战?
李成:任何承诺的事情要变成政策,他都会得罪很多利益集团,他在得到民众、不同的群体支持的同时,也会同样受到很多社会群体的反对。
有些事情,比如反腐败我觉得是好事,反精英也不无道理。但是反全球化、反移民、反民权我看不出这是好事情。这是跟美国长期以来的政治价值观念相悖的,完全颠覆的。特朗普带有很强的颠覆性,他把所有东西都改变了。
这就告诉我们,任何社会的发展有时候不会是直线的,而且价值具有多元性,有些价值观念,很多时候不能简单地说它必然是好的,因为我们处于一个多元化的时代。
而美国存在“非黑即白”的价值倾向,这是非常糟糕的。特朗普很明显地利用了很多人的不满,尤其是低教育程度白人男性的不满,并且成功了。这种逆反以后是有可能返回,但是它已经为未来四年定了一个位。
在一定程度上讲这是非常遗憾的,但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情,很多国家都经历过这种事情。任何一个人类社会都处在不同选择阶段,到了一定的时候会有一个反复。
问:就像钟摆一样?
李成:是的,就像一个钟摆,可是动荡太厉害了,会把整个钟都毁掉。不管怎么讲,它都反映了美国政治当中的很多弊端。
这样一个人能够取胜,是有民粹主义机制在起作用。民主相对而言有它好的地方,但民主有时候也会导致极端的民粹主义的倾向。
五、未来有非常多的不可预测性
李成认为,美国目前处于考验期
问:有一些评论人士好像对特朗普上台并不感到特别惊讶,他们认为这对美国也未必是坏事。
李成: 真正有战略思想的人,在任何一个社会都不是很多的。现实就是如此,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情况,美国未来有非常多的不可预测性,令人有很多担忧,而且这种担忧马上会影响市场,不仅是近期,而且是未来的一长段时间,市场会发生波动。
问:你对美国感到绝望吗?
李成:当然没有。如果有什么经验教训的话,这也告诉我们要比较谦卑地来看一个政治制度的优点和缺点,它的不确定性和它可能带来变化的突发因素。这在任何国家都存在,因为人性是一样的,在建立政治制度的时候,要考虑方方面面,要考虑价值的多元,要不断地改进自己的社会和政治。
所以我不能说对美国是绝望的,我觉得现在正处于一个考验期,这种考验和最后的冲突最终能否让美国回到一个正路上来,这需要多少时间,或是否会在歧途走得很远,这些应该是我们的关注点。